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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四百七十章 黑龙江下游,明军来了又走

“血目的大神灵见证!这条浩荡的混同江,有数十条支流,从下游到上游,足足有数千里,甚至万里之长!…”

“祂是真正的大江,是有灵的。据说,这是天神阿布卡恩都里开天辟地的时候,放出的大洪水…而后,由天神的小女儿白云格格,偷出了天神的宝匣,撒出了山脉平原,让洪水形成了大江…”

哈儿蛮酋长阿力絮絮叨叨,讲述着南方熟女真各部中,流传的古老神话。而从北方南下的野人酋长马哈阿骨打,则面露疑惑,第一次听到这些南方女真的传说。至于主神祭司祖瓦罗,他正伸出手指,在地图上代表黑龙江的粗长蓝线,一点点向上游摸索。

“大江的下游,从南边乌苏里乌拉的江口,到最东北的入海口,大概有两千里,是‘黑龙的尾巴’!在尾巴起始的乌苏里江口处,是锁江的喜申卫。而在末尾的恨古河入江处,则是同样锁江的奴儿干都司与满泾卫…”

“这一头一尾两处,是两千里下游间,最为紧要的要地!大明朝廷不仅沿着大江,册封了大量部族卫所,还派官军修筑营寨,从汉地派遣官吏前来管理…奴儿干都司是永乐七年设立的,喜申卫是永乐八年设立的,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!直到四十多年前的宣德年间,奴儿干和喜申卫,依然还有朝廷的驻军存在…”

“宣德之后,又有土木堡大变…奴儿干都司内迁,大江下游的官军尽数撤离。各处沿江军寨,也交由朝廷册封的女真部族接手…而后,就是野人部族源源不断的南下,各沿江部族被野人反复劫掠、厮杀不休。各册封部族的力量日渐衰弱,要么内迁请附,迁徙到大江中上游,要么苦苦坚守,直至被野人攻破…”

“哎!先祖见证!我哈儿蛮卫从宣德年间,一直坚守到眼下的弘治年间,足足守了三代人呐!…从部众两三千人,厮杀到只剩下四五百人,几乎是北方下游仅剩的几处朝廷卫所之一…到了最后,还是被你们南下的兀者山林女真,攻陷了寨子、亡了部落…”

“血目的大神灵啊!这条大江下游的厮杀,永远不曾停息,也唯有以杀止杀!…你们手里,既然有满泾卫都指挥使的铜印,满泾卫肯定也已经不存在了。而南边劫掠的瓦尔喀东海野人,已经攻破了驻扎暖暖河口的者帖列山卫…”

“至于喜申卫,位于乌苏里江口要地,是南北往来的必经之处,直面瓦尔喀东海野人、虎尔哈北江野人的迁徙与劫掠!那处锁江的卫所,哪怕有三支册封的大部落一同驻防,也早已被攻破数次。负责镇守的部落死的死、逃的逃,已经放弃江口十多年,任由野人的大部落南下了…”

“让我想想,眼下这两千里‘黑龙的尾巴’上,还存在的卫所…从北往南,应该就只剩下福山卫、忽石门卫、亦儿古里卫这三处了。而这三处卫所部落,之所以还能延续,是因为寨子建在险要处,依山傍江、易守难攻!不过,看那些兀者山林野人的说法,南边六百里的福山卫,也已经被野人们围攻劫掠,岌岌可危了…”

随着“坐地虎”酋长阿力的讲述,整个黑龙江下游两千里的局势,就像是一团拨开的迷雾,逐渐在众人的眼前展露开来。而祖瓦罗站在全局的角度思考,对于这些“大明大部落联盟”的布置,自然也有了更深刻的体悟。

“主神啊!沿着浩荡大江,设立一系列据点。建寨驻军,册封周围部族,控扼各处河口、江口的要地…这依托大江、一条长线的布置,就是大明掌控大江下游,掌握着数千里广阔流域的办法吗?”

“主神见证!南方大明设置的这一条沿江据点的长线,军事掌控上很是厉害,对周围部族的朝贡安抚也很成功,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!…要扩展王国在这片林海的影响,就必须学习曾经统治这里的大明!…只是,大明最终选择了撤离,这其中的原因,又是什么呢?…”

祖瓦罗眯着眼睛,注视着大江下游的地图。这两千里的江岸,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南下的野人部族,在相互厮杀,或者与大明留下的熟女真部落卫所厮杀。这种厮杀不是一年两年,不是一次两次,而是能够持续十几数十年!

这就像用绳锯锯树,无论磨断了多少绳子,死去了多少野人部落,都会有新的绳子补充而来。那棵被锯的树,被一点点锯断了各处北方的枝干,折断了各处沿河的卫所。最后只剩下虽然坚不可摧、但光秃秃的主干,还伫立在南方,伫立在遥远的边墙之内…

“阿力!南方的大明,真的放弃了这些北方下游的‘军寨据点’和‘朝贡部落’了吗?以他们据说数以万计、如同传说一样强大的军队,派出几千军团,沿着河流北上攻打,应该也轻而易举吧?…”

“成化年间的两次犁庭扫荡,据说每次下来,都花费百万两白银,消耗了朝廷的一年的结余…两次出兵扫荡,第一次在成化三年,第二次在成化十五年,也就是十五年前。其中尤其以第二次耗费最大,负责监军的大监汪直,还有各级军官,也不知道拿了多少…这还仅仅是扫荡了松花江一带的建州女真,从辽东开始的后勤输送,不过一两千里…”

“二十七年前,我父亲听闻建州第一次犁庭后,还曾向圣皇帝宪宗奏疏请求,派出大兵,扫荡大江下游…结果那封奏疏,直接在辽东镇扣了下来。当时的辽东总兵赵胜,派人把我父亲喊了过去,好一顿雷霆训斥!…”

哈儿蛮卫酋长阿力神情唏嘘,伸手指了指建州女真的位置,从黑龙江中游转松花江,再到松花江的上游。而哈儿蛮卫、奴儿干都司的位置,距离建州诸部,还要向北四五千里!

这要是加起来,从辽东镇到奴儿干,从松花江到混同江,单是后勤粮食的输送,就得至少有六千里!要知道,以北方林海的贫瘠,根本不可能从本地的部族那里,获得什么粮食补给。所有的补给物资,都得靠车靠船,从后方转运过来。而要维系这样漫长的后勤粮道,哪怕只是几千人的军队,朝廷得花费多少钱粮?中间的“损耗”、“飘没”,又会有多少?根本想都不敢想!

“当时,辽东总兵告诉我父亲,吉林船厂即将裁撤,不会再造新船。船匠工坊要么废弃,要么内迁。至于吉林船厂一带,则交给内附的女真各卫。混同江上的水师船队会大量裁撤,余部迁移到松花江上游,从此不会再有新船补充,只会越来越少…”

“而辽东总兵也给了我忠诚的哈儿蛮部一个机会,那就是内迁到刚刚被扫荡一空的建州之地上。只是我父亲见过建州女真的惨状后,心怀恐惧,不敢离朝廷的边军太近,又舍不得世代传承的祖地…哎!早知道今天,就应该趁着当时的机会,举族南下…”

“血目的主神啊!眼下二十七年过去,曾经纵横混同大江的朝廷水师,恐怕已经彻底不存在了!而没有了这样一支后勤运输的水师,大明要征讨遥远的大江下游,就维系不了几千大军的后勤输送,几乎完全不可能了…”

说到这,哈儿蛮卫酋长阿力叹了口气。自从二三十年前,朝廷决定放弃吉林船厂开始,整个混同江中下游的朝贡统治,就基本已经宣告结束了。没有吉林船厂,就没有大船。没有大船船队维系运输的后勤补给,就无法维持明军在大江下游的军事存在。

据说,围绕吉林船厂是废弃还是维持,朝堂内部一度爆发过尖锐的冲突。最后,还是文官们拿出的“成化账本”,压倒了内宦们拿出的“永乐册书”。说到底,朝廷拿不出军费,拿不出一年至少几十万两的银子,来维系混同江中下游的朝贡-卫所体制!

实际上,按照明确的记载,七年后的弘治十五年,大明十三省8357万顷的田亩,能够征收赋税的,只有4228万顷,大约只剩下了一半。剩下的另一半,都是藩王与士绅,不用交税的田地。而大明当年记录的田赋正额,约有1680万石。此时一石米约06两银,1680石粮可折银1000万两左右。而整个大明的工商税、盐税,合计才一百多万两。最后的徭役与土贡折色,则不到两百万两。两者合起来是田赋的三成多,300-400万两。

是的,中兴的弘治年间,整个大明一十三省上亿人口,岁入只有一千三百多万两!而工商税、盐税仅仅占一百多万,大约7-8。而这个数字,竟然已经是大明岁入的高峰了!可比起北宋元祐初年,2400万石米谷、600万贯折钱布帛,合计3000万贯田赋的征收,还有田赋两倍以上,7500万贯的商税、折役明面上的国家岁入,大约是五倍的差距。而哪怕算上明代一石和宋代一石最大16倍的差距,那宋代的岁入,也至少有明代的三倍。堂堂大明,鼎盛时期的国家岁入,竟然只有北宋元祐年间的三分之一?简直以为是记录的数字出了问题

等到了后面的万历年间,田赋折银会降到五百万两。再到了崇祯年间,那更是让勤俭的崇祯帝落泪…

所以,大明的钱又去了哪里呢?谁也说不明白,反正朝廷就是没钱,必须裁撤边地卫所,必须克扣边军军饷,必须尽量省钱…

“圣皇帝在上!大明的军队虽然撤走了,但对于我们这些远隔数千里,依然愿意朝贡的卫所部落,还是厚加封赏的!”

“我祖父在宣德年间,那时候朝贡方便,几乎每年都去辽东开原朝贡。只要进贡两匹马、两捆貂鼠皮,就能获得翻几倍的回赐。不仅有常见的彩衣、绸缎、酒水,甚至作为世代朝贡的忠诚部落,还能获得铁器,有一次甚至弄到了传家的铁甲…”

“而从十六年前,也就是成化十四年(1478年),我接任哈儿蛮酋长之位后,一共去辽东镇朝贡了五次,遵循三年一贡。这些年,野人到处劫掠,截断沿途道路,攻破卫所,朝贡就艰难危险很多!但朝廷的赏赐还是丰厚的,就连我的指挥使铜印,我身上的那副明军盔甲,也是成化十四年,我第一次朝贡时给的…”

“哎!算起来,按照三年一贡的惯例,若是我哈儿蛮部还在,等到后年春天,就又是朝贡的时候了!朝廷给的赏赐,只要能带回来,就是不小的收获。而真正收获的大头,还是带上部族的皮毛存货,去开原繁盛的大集市上,和汉人的皮毛商人贸易…那可是能让整个部落,都好好发上一笔啊!…”

“阿力,你说什么?!后年春天,是哈儿蛮部三年一贡的时候?大明辽东邦国‘开原’城邦的大集市?非常繁盛,什么都有?…”

听到这里,祖瓦罗眼神一动,顿时生出想法。